top of page
作家相片葉筑菀|Jhuwan Yeh

Artmego 2・0:楊牧I

堅持在無聲的

吶喊,努力將那瞬息提升為永痕的記憶

我聽到一些乾燥的闊葉在高處被風吹響,墜落空洞,陰涼的庭院;池塘上髣髴有歌,蛙鳴次第瘖啞,這時,蟋蟀聲起,逐佔領了曩昔的荒郊,有意「將一切必然化為偶然。」

彳亍

我記得那些波光,似乎很遙遠,又好像很近。

那是大海,太平洋。

我從凳子上滑下來,穿好木屐,走出廚房的小門。

院子裡有一座幫浦抽水機,比我還高些,木柄也被爐灰刷得很乾淨,而鐵製的幫不身上永遠飯著厚重的水氣,用手去摸,感覺驚人的沁涼,那是地下水透過鋼鐵凝聚起來的冷冽。

掉下的葉子永遠那麼乾燥,彈指有聲。

夏天它為我圍起一片陰涼的小天地,秋風起便陸續將闊葉一片一片擲落,積在院子裏。

我穿木屐去踢那些落葉,喜歡那粗糙的聲響,並且帶著一種情緒,彷彿大庭行在寂寞的午後發出的裝飾音,傾訴甚麼樣一種情緒;那時我不懂,現在大概懂了。

這些發生在太平洋出戰爭的初期。

戰火在天外燃燒,還沒有漫延到我的大海來,還沒有到達我的小城,沒有到達我小城裏籠著密葉的院子。陽光幾乎每天都在竹籬上嬉戲,籬下幾株新發芽的木瓜樹生長。

我蹲下來觀察那木瓜一天一天抽高,蚯蚓在翻土,美人蕉盛放。

隔壁院子裏一隻大公雞在驕傲逡巡,老母雞領著小雛爭啄穀粒,在金針花下奔跑,豬圈裏傳來有節奏的沉重的鼾聲;再遠處是零居他們另一道籬笆,外面響過一輛腳踏車的鈴聲,丁令丁令到巷尾左轉。那邊還有成排的人家,正對著後門的那家廊下總坐著一個小腳的老媽媽,她是瞎子。向右轉就得下坡,群樹錯落處是一畦一畦的菜園。

戰火還沒有燒到花蓮。

那是一個幾乎不製造任何新聞的最偏僻的小城

站在東西走向的大街上,你可以看見盡頭就是一片碧藍的海色,平進溫柔如絲幕懸在幾乎同樣碧藍的天空下。

回頭是最高的山嶺,忽然拔起數千公尺……遠遠俯視著花蓮在沉睡,一個沒有新聞的小城。

花蓮就在高山和大海銜接的一塊小平原上,低矮的房子藏在檳榔樹,鳳凰木,老榕,麵包樹,和不知名的棲息著蝤蠐和金龜子的闊葉樹下。

河畔和湖邊是蘆葦和水薑花。

有時我坐在榻榻米上,靠著窗口的矮几看母親的照相簿,一張一張翻過去,唐裝的和洋裝的,還有穿和服的人像,背景大多是輪船一角,有帆纜和舵輪,救生圈繫在舷邊,下面擺一盆蘭花。榻榻米有一股稻草的味道,幼穉的清香,在太陽光下飄著浮著。窗外是一個極小的天井,那邊隔壁住了一對幾乎完全講日本話的夫婦。

日本已經統治臺灣將近五十年,

臺灣處在一種疲憊的意識裏,似乎感悟到了甚麼,戰火在天外燃燒,總有一天將波及我們的小天地罷,說不定也將改變這天地裡一切是非和榮辱,人的形象和價值,說不定可是不能確知。戰火在海外,有人等待它迅速蔓延過來。可是它始終還只在海外瘋狂地燒著。

從這個時候一到美軍開始在花蓮投彈,甚至到戰爭結束迫使他們撤離為止,我記憶裏碰見到的日本人非常少,印象最深的仍然只是刑事警察而已。

*山沉默著,沉默地守護著,卻必然也輕輕訴說著些甚麼。

*我是聽得見山的言語的。

到了太平洋戰爭的末期,統治者更發動臺灣人在吉野附近趕築一個新機場,計劃以它為基地,供神風特攻隊的自殺飛機出發去海上和美國戰艦拼命。

颱風來了。

這時趙小城的規矩,街上的店舖提早打烊;賣醬菜的,補鍋碗的,修皮鞋雨傘的,挑擔子剃頭的,閹豬的,所有行走於大街小巷謀生的人都紛紛回家,因為照傳統的辦法,他們要從柴房裏檢出去年用過的木板,將門窗一一遮起來釘牢。

母親忙著把曬衣服的竹桿收起來,固定在走廊地板上,把柴薪和木炭搬進屋裏,又把新醃的黃瓜和蘿蔔乾也一罈一罈捧進來,尤其更不能忘記發酵好了豆瓣醬,和曬了半個夏天已經快成熟的豆腐乳,也小心捧了進來。廚房裏頓然變得好熱鬧。

大人在房子四周一邊拆門板一邊交談,有時大聲喊叫,把溜出門的小孩趕回屋裏去。這時向外緩緩駛進一輛牛車,車上堆滿了長短粗細的木頭,那是趕車的人凌晨出門到海邊去撿回來的漂流木。

夜裏我躺在覆著蚊帳的榻榻米上,聽海潮的聲音嘩然來去,很細微卻又彷彿猛烈地流過我的胸膛,很溫柔,帶著一種永恆的力量,絕對不會止息的,持續的嘩然來去。

睡在大海的溫柔裏。


本展文字取自楊牧,奇萊前書

Comments


bottom of page